2017年9月24日,德国人选出了战后第19届联邦议会。默克尔领导的联盟党获得32.9%的选票,名列第一。由于得票最多的政党拥有总理提名权,而现任总理默克尔是联盟党的总理候选人,因此,欧洲在任时间最长的政府首脑将进入第四任期。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名著“西线无战事“做比,德国似乎将一切照旧。但实际上,德国刚刚发生了一场政治地震,对未来的影响现在还很难全面估量。
首先请大家记住Merkeldämmerung这个词。这是英国新闻周刊《经济学人》前不久关于德国大选报导的标题,意思是“默克尔的黄昏”。别看这个词很长,是人名加名词的复合词,还有德语特有的元音变音,但我认为这个词很可能会进入英语世界,就像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在本世纪初面对的Reformstau(改革受阻)或德国经济的骄傲Mittelstand(中型企业)。默克尔对语言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这两年德语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动词“merkeln”,形容她的执政风格。对德国人来说,这个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有一个恰当的替代词来解释。什么是默克尔式的执政?她像在浓雾中驾车,不急躁,不疾驰,让乘客昏昏欲睡,又感觉很安全。在欧洲层面,她维护着欧元区的完整,但又不肯做方向性决定,像消防队员,哪儿起火哪儿灭火。在德国,她在选战中面带微笑,两手做井字型,不温不愠,给选民传递信息:“哪怕地动山摇,我自岿然不动。”2013年,她只靠一句话“你们了解我”就当选连任,而且联盟党差点儿获得了绝对多数。
但是这一次选民躁动了。选战中她的每一次露面都伴随着强烈的抗议(特别是德国东部)。32.9%的得票率是联盟党战后最差的成绩,比四年前减少了8.6%。战后历史上,还没有一位现任总理受到选民如此严酷的惩罚。曾在德国长期生活工作的瑞士《巴塞尔日报》总编Markus Somm评论说:“实际上默克尔被选下了台。大家都感觉到了,除了默克尔自己。”总理本人在9月24日大选当晚讲话说:“我不认为哪些地方可以改进。我的选战是精心策划的。”
可以说,默克尔的黄昏时代已经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们面前的不是令南欧人谈虎色变的欧洲女王,而是一名错过了最佳退位时机、不得不自己收拾残局的政府首脑。她虽然保住了总理的位置,但需要在三个互相鄙视的小伙伴之间协调立场,在议会面对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新党(AfD,选择党),在党内应付虎视眈眈的不同意见者。
这一切的导火线是2015年秋天默克尔敞开国门的难民政策。因担心受到左翼媒体攻击,默克尔在最后一刻阻止已经就位的边防警察采取行动,每天上万真假难民如入无人之境。默克尔的说法是:“边境是无法防守的。”半年时间里,一百多万人涌入德国,其中有战争难民,也有在逃犯和恐怖分子,一半以上是既没受迫害、也没受战争威胁的所谓经济难民。德国背上沉重的经济包袱不说,自身文化和宗教也受到挑战。对德国未来担忧最深的,正是默克尔自己所在保守阵营的选民。
其实在默克尔当政12年后,联盟党已面目全非,不再是货真价实的保守党。这位在原东德长大的女政治家轻描淡写地放弃了一个个保守立场,最近的例子是在2017年6月为实现同性恋婚姻合法化铺平道路。而为了安抚保守选民,默克尔在议会表决时投了反对票。我认为,单是这一决定就把联盟党的10-20万选民推进了选择党的怀抱。
民调显示,总共有一百万昔日联盟党的选民或出于失望或出于愤怒在选择党后面打了叉。什么是保守?就是在认定有更好的选择之前不放弃现有的。因此,保守选民是最忠实的选民,心灵不受重创不会轻易改弦更张。这一次,尽管选择党部分代言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种族主义倾向,在选战中不断踩踏二战后德国为自己设定的底线,仍然获得六百万选民支持,这无异于德国政坛的一场革命。而保守选民又比较执拗,一旦忍痛革命,就不再轻易回头。由此可见,默克尔给这个昔日欧洲最骄傲的人民党带来的损失可能是无法弥补的。用瑞士时政评论员Markus Somm的话说:“默克尔已经把联盟党粉末化。”
为什么联盟党内没有人造反、公开要求总理让位呢?这是因为过去十几年里,联盟党内可能对总理构成竞争的地方实力派政治家已被及时清除。目前党内的实权人物都对默克尔有绝对的依赖关系,她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走人,因此没人敢拿自己的政治前程冒险。况且,德国人仍然有服从领导的天性。这是有历史传统的。当初普鲁士军队里单设了一个绝对服从的奖项,这在全世界的军队里是独一无二的。2017年10月7日青年联盟党全国会议上,一位代表不过是间接要求默克尔下台,马上招来一片嘘声。这不说明与会者多么拥戴默克尔,而是犯上作乱的行为受到鄙视。
现在,默克尔面临异常艰难的组阁谈判。执政伙伴社民党在选举当晚就宣布不再与默克尔联合,而是要通过在野党角色实现凤凰涅磐。因此,默克尔只有一个选项:黑黄绿(联盟党、自民党和绿党),由于与牙买加的国旗是同样的颜色组合,因此也被称为牙买加联盟。
这实际上是个四党联盟:黑黑黄绿,因为联盟党是由默克尔领导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和其巴伐利亚姊妹党基督教社会联盟组成。基社盟铁了心向右转,将严格难民政策作为当务之急,绿党则恨不能把非洲难民全接过来。绿党宣布将告别煤炭和内燃机,这又是基社盟和自民党绝不答应的。这四党中,只有基民盟没有任何红线和底线,说好听的是灵活,说难听了是没有原则。这其实也是默克尔执政12年的写照 ——没有明确的方向,时刻做好华丽转身的准备,最高目标是当选连任。
为了组阁,默克尔必须先和基社盟在外来移民问题上协调立场。在十几个小时里,她收回了大选前在她领导下“不会为接收难民人数设上限”的承诺,与基社盟主席泽霍费尔就每年20万难民达成一致。但看细节,这不是上限,而是每年迎接难民的下限。一旦中东危机加剧,20万的人数可以上调,而且每年遣返的难民人数还可以与20万相抵。这意味着遣返十万就追加多收十万。我个人认为,已经严重分裂的德国社会将无法承受这样的数量。不过,即使这样灵活的上限仍然遭到绿党抗议。估计在组阁过程中还会掺进更多水分。
组阁尽管需要各方做出牺牲,但我认为,绿党和自民党的权力饥渴将促使他们达成妥协。不过这样的联盟经受不住危机的考验。假如北非和中东难民数量因区域战争升级或土耳其危机或其他原因而激增,牙买加联盟就可能因立场相左而解体。
这也是默克尔执政12年的一个结果:传统的左翼或右翼阵营都失去了多数,只能结成左中右的联盟,而这样的婚姻缺乏爱情基础,随时可能因外部或内部原因而破裂。即使政府不提前垮台,默克尔此任善始善终的可能性也不大。她有可能在两年后被迫交出党主席位置,或彻底让位于下一代。因为当一位领导人的黄昏时代开始,墙倒众人推就是难以避免的结局。
(作者系德国之声经济部高级编辑、“从查理大帝到欧元”一书作者)